1

有的人大概生来就是操心的命，比如我。

中午下班，我正和部门里几个小姑娘说说笑笑往外走，销售总监许瑶从后面急匆匆地追了出来，拉着我就往总经理办公室走。

“哎，怎么回事，总经理找我？”我被她弄得莫名其妙。

许瑶压低声音，“不是他找你，是我，需要你去救个场。”

原来，她部门的人和售前部的一个新人在总经理面前吵了起来，总经理一生气，说要把两个人都开了。

我一听是这样，赶紧停住脚步，使劲儿往回抽自己的手，“那你就去劝一下啊，找我有什么用？这事和我没关系吧？”

“怎么没关系？”许瑶理直气壮，“把人都开了，你就得马上招人，要不事情都没人做了。一两天之内你确定你能招到这么合适的人？”

我：“……”

好吧，果然公司里就没有和HR没有关系的事！

走到总经理办公室门口，透过半敞着的门，我看见总经理正掐着腰站在办公桌后，他对面有两个人一站一坐。

站着的那个穿着一身白衬衫灰色西裤，样子干净帅气，只是脸色涨红，正是我前两个月刚招来的售前工程师李阳。

而坐着的那个身材偏胖，随意穿了件分不清是灰色还是黑色的T恤衫，脸上没有什么表情，则是销售经理孙健。

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，总经理抬手“砰”地一声拍在了桌子上，“丢了标就你推我，我推你，那依你们，这事儿你俩都没责任，是客户自己瞎，是不是？”

里面安静了一瞬，李阳先开了口，“张总，我没有推卸责任的意思。确实是投标要求的技术参数调整太大，时间上来不及……”

“张总，”孙健打断他，“我一收到客户通知马上就打电话给李阳了，现在他搞砸了，我白跟了这个客户一个多月了，您说我冤不冤？”

“你还冤？”李阳声音愤愤，“昨天半夜，距离投标不到八个小时的时候你才给我打电话！我去投标碰到别的厂商的熟人，人家说两天前就收到了通知！”

“人家说你就信？都一样的时间改方案，做不好是你水平不行，这会儿再往别人身上推可就没意思了。”孙健鼻子里哼了一声，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。

2

我一听这样下去又要吵起来，和许瑶互相看了一眼，抬手敲了敲门。

总经理见是我们，指了指孙健和李阳，“这两个人你们去谈，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就留下，认识不到该去哪去哪。”

“事情没做好，推卸责任一个比一个厉害，我这里不留这样的人！”

我扫了两人一眼，点点头，“好的，我沟通一下再向您汇报。”

出了门，许瑶带着孙健先走了，我让李阳跟着我回了办公室。

小伙子在我对面坐下，几下把白衬衫的袖子撸到手肘，“苏姐，这也太欺负人了吧？”

“我以为就女人爱耍小心眼，怎么一个大老爷们也这样啊？亏我一直这么尊敬他！”

女人爱耍小心眼？我无语地看着他，难道这孩子忘了他面前也是一个女人？真是个耿直boy！

“到底怎么回事？”我问他。

李阳大概也真的是憋狠了，一开口就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。

事情和我想得差不多，由于孙健和客户的沟通不够，导致对方调整要求没有及时通知公司，李阳仓促之下改的技术方案不过关，最后丢了标。

丢标这种事，孙健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，作为一个老油条，甩锅的本事自然是一级棒，于是他第一时间就把责任都推到李阳身上，自己扮演起被连累的角色。

但李阳虽然是新人，也不至于什么都不懂，和别人一交流就发现了其中的问题，于是和孙健吵了起来，惹怒了总经理。

“会不会客户那边确实是昨晚突然调整的要求？”我问，内心里并不希望事情像李阳说的这样。

3

李阳摇头，“不会，如果那样，其他厂商的人没必要骗我。而且要是就这一件事，我就算背锅也没什么，可我忍他不是一天两天了。”

“苏姐，你问问售前部那么多人，谁愿意和孙健搭档？也就是我新来乍到，不了解情况，也没什么选择。我和他一起去见客户，他客套两句，就算完活了，剩下的和客户沟通、确认需求、讲解产品、谈价格都成了我的事。”

“这也没问题，多做多学，我不在意。可就连请客户吃饭，他都只负责约人，装孙子陪人家喝酒喝到吐的永远是我，回头孙健轻飘飘一句，‘年轻人，多拼拼没坏处’，你连怪他都不好意思。到最后，单子拿下来了，是他销售的功劳，拿不下来，是我这个售前没经验没能力。”小伙子说着说着眼睛都有点红了，“苏姐，我真受不了了，要不给我换个搭档，要不，我就辞职算了。”

“这种心机老男人我斗不过，那我走还不行吗？”

我见他情绪确实很差，起身给他泡了一杯菊花茶，“走什么走，世界这么大，你就知道别处遇到的人都是好相处的？”

“我听说经理挺欣赏你的，要不是出差了，今天肯定去老总面前替你说话。我也觉得你不错，年轻，有热情有冲劲儿，要不然当时那么多候选人，我也不用非得选你一个没多少经验的新人，你说对不对？”

“结果现在就因为一个孙健，你就想打退堂鼓了？你这样，你说你对得起谁？”我半开玩笑地说。

李阳抿了抿唇，有点不好意思，“苏姐，我……这不是郁闷吗？”

我叹了一口气，“其实孙健……也挺可惜的。”

见李阳一脸茫然，我在电脑上打开了一个文件夹，把显示器转到他面前，“看看。”

那是公司前些年优秀员工评比的照片，有合影，还有代表发言。我指了一张照片给他，李阳点开，合影里最边上一个高瘦的年轻男人，笑得意气风发。

李阳怔了一下，又往前凑了凑，然后转头看我。

“继续看。”我又指了指旁边一张照片。

接下来是第三张。

“后面的不用看了，没他了。”

“这人真是……孙健？”李阳指着电脑屏幕，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。

我点点头，目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，也落在了那个人身上，“他曾经连续三年被评为优秀员工，其中两年还是公司的销售冠军。”

“那……那可真看不出来。”他嘀咕了一句。

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。

“其实孙健，曾经是一个和你一样激情澎湃、干劲满满的年轻人。你愿意放下成见，听我讲讲他的事情吗？”最后我说。

4

孙健也是我招进来的，入职时是做软件开发的。那时他的头发还在，身材也很瘦，说话时带着一股劲头，像一颗充满生机、向上生长的树。

做了大概一年的技术，公司发展新市场，想调他去做销售。当时好多人劝孙健，担心他销售做不好，技术也丢了，到时候会比较尴尬。孙健考虑了几天，最后一咬牙，还是转了。

他说他想为公司开疆拓土，让公司的产品赢得更多客户的认可，让身边每个人都能以自己是这个团队的一员为荣。

我还记得说这话的时候，孙健整个人都发着光。

开始时很困难，销售本来就不好做，加上孙健一无背景、二无经验，性格也比较直率，就连和客户寒暄对他也是一种挑战。

可他扛过来了，甚至在第二年成为公司销售冠军，那一年他儿子冬冬出生，而他全年出差280天。

孙健的老婆赵欣和我是同行，我还记得，有一次行业交流遇到她，提起孙健，她神情复杂，“我都进产房了，他人还没回来，苏耘，换做你，你什么心情？”

“做我们这行的，都希望自己的员工是拼命三郎，全身心都投入在工作上，可如果那个人是你的丈夫，你孩子的父亲呢？”

“我儿子几个月的时候甚至很少看见爸爸，每次他回来，孩子都大哭着不肯让他抱。”

“苏耘，说实话，孙健这样子，我真不知道是该支持他，还是该埋怨他。”最后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，眼角眉梢全是疲惫。

那之后，我想过和孙健聊一下，让他注意平衡工作和生活的关系。

可看见他的时候，我又改变了主意。他不同于那些只是在做一份工作的人，孙健在做的，是一份发自内心热爱的事业，我甚至能感觉到他在这个奋斗过程中充沛的快乐。

我不能以自己的观念去评价他，于是，我只是略略提醒了他一下。

那时，谁也没想到，有一天，孙健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。

5

孙健的转变发生在两年前。

那时，他负责的市场区域容量已经接近饱和，他在积极寻找新的增长点。这时候，他听说有一家大型企业有采购意向，但还没有决定是与国内厂商合作，还是采用进口方式。于是他马不停蹄地赶到那家企业，争取约见他们的采购负责人。

之后的两个月，我都没见过孙健。

听说他在帮客户公司做销售制度，听说他陪着客户天南海北地去投标，听说他协助客户拿下了一个订单，听说客户单位组织一次会议，让他对公司产品做了讲解……

然后，我听说，他的岳父过世了。

“真的？什么时候的事？”我问秋秋。秋秋和赵欣是同事，我们也认识，偶有联系。

“有三四天了吧，赵欣请了丧假。”她说。

可孙健没请假。

我想了想，发微信给他询问，一直等到快下班，他才回复，“我现在走不开，没事，家里都安排好了。”

不知道为什么，看了他这样的回复，我心里有隐隐的不安。

两周以后，销售助理拿了一份800万元的合同过来盖章，我翻开一看，负责的销售经理正是孙健。

他到底把这个客户拿下了。

晚上，孙健回到公司，我下班时候碰到他，他瘦了些，脸色有些疲惫，眼睛里却闪着兴奋的光。

“赵欣她父亲那边……”我试探着问。

孙健眉头略皱，“这几天太忙了，没顾上和她联系。不过我早就和她叔叔通过电话，让他们帮忙办下丧事，应该没什么大问题。”

“孙健，”我犹豫了一下，“赵欣她，情绪还好吗？这样的时候，你没有陪在她身边，她会不会有想法？”

孙健怔了一下，“不会吧，她和她爸关系一向不怎么好，我前两周和她通话，也没看出来她多难受。”

我迟疑了下，“……毕竟是她爸，你还是尽快回家看看吧。”

“好，”他点头，“我和同事说一下情况就回去。”

我看着他拖着箱子往办公区走的背影，忍不住叹了一口气。

说实话，换我是赵欣的话，这样的老公，我会让他有多远给我滚多远，和你的工作过一辈子算了。

第二天早上，当孙健坐在我办公室里揉着额角的时候，我发现我真是乌鸦嘴。

6

尽管我应孙健的请求，帮他劝了赵欣好半天，但赵欣还是态度坚决地要求离婚。

我理解一个女人被冷了心，就真的暖不回来了，孙健也终于明白了这一点，最后只得无奈接受了。

一连几天，他整个人都有些萎靡不振。我的专员还和我嘀咕，说她去找孙健填一张个人情况表，婚姻那一栏，孙健拿起笔就要写“已婚”。写到一半，自己又慌忙勾掉了，颤抖着手改成“离异”，那样子看着好可怜。

没想到打击接二连三。

那边他刚办了手续，在公司例会上，总经理就宣布为了完成集团销售收入指标，部分区域不再直接进行自主品牌市场销售，而改为选择与其他厂商合作贴牌的模式。

这其中就包括孙健所负责的那个区域。

我听到消息，心里就咯噔一下，销售总监和我对视一眼，她的脸色也有些不好。

果然，下午我正在总经理办公室讨论下半年的招聘计划，孙健连门都没敲，直接闯了进来。

“要我把客户移交给其他厂商？”他喘着粗气，“凭什么？那是我辛辛苦苦拿下来的客户，我谁也不给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