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

周五下午，我面试了一位销售经理，等把人送走，便拿着简历直接转去销售部，准备找销售部经理纪澜讨论一下。

进了纪澜办公室，一句话还没说完，她的电话就响了。她指了指沙发，示意我坐下，然后接了起来。

纪澜今年28岁，单身。她一头短发，鼻梁很高，浅灰色西装袖口挽起，露出的手腕紧实劲瘦，乍一看去，给人的感觉就是雌雄莫辨的帅气。

“您说样机型号不对？”她微蹙着眉，“我们这边都是安排了专人清点发货的，按说不应该啊！”

那边又说了些什么，她抿着唇，脸沉了下来，“好的，我清楚了。您那边最晚什么时候需要？”

挂了电话，她捏了捏眉心，“苏耘你说，这个刘依还能不能干点什么了？她是来做事的，还是来给我找麻烦的？”

我还没说话，她就拿起内线座机拨了个号，“刘依，你来我办公室一下。”

“哦，好的。”那边的声音软软糯糯，是女孩子特有的轻柔。

一分钟不到，她敲门进来，垂着双手规规矩矩地站在纪澜办公桌前。

我打量了一下这个姑娘。

她纤细白净，柔软的长发披在肩上，一双小鹿似的大眼睛忽闪忽闪，漂亮中带了一点儿年轻女孩特有的天真气息。

怪不得受到公司里的男孩子们普遍欢迎。

“昨天我让你发的样机，你发的什么型号的？”纪澜开门见山。

刘依眨着眼睛：“就是按照清单上的型号啊？”

“你确定？”

“我，”她抿了抿唇，声音小了些，“应该是吧。”

“是就是，不是就不是，什么叫应该是？”纪澜抬眼冷冷地扫了刘依一眼。

小姑娘紧张了起来，舔了好几下嘴唇才喏喏开口，“我不知道……我昨天不大舒服，生产部的小哥哥帮忙发的。”

纪澜“啪”的一声把笔拍在桌子上，吓得刘依一个瑟缩。

“这里是公司，刘依，每个人都是来工作的，你自己的事情，你凭什么让别人帮你做？”

“别人没有自己的工作，还是你的工资分他一半？”

“我……”刘依怯怯地看着纪澜，眼圈红了。

2

刘依是一年多以前大学毕业进的公司。

面试时候我其实不是特别满意她，不过当时的部门经理王斌坚持录用她，理由是销售这种工作需要有很好的亲和力，这姑娘在这方面有优势。

说白了就是刘依长得漂亮，说话软软的，笑起来唇边还有一个小梨涡，和别人打交道时别人很难拒绝她，尤其是男人。

最终，我同意了王斌的意见，录用了刘依。

然后我忙着新员工入职、培训这些事，也没有怎么去关注这个姑娘。直到过了大概一个月，我和我们部门的几个女孩子一起吃饭的时候，有人提起了她。

最开始，不知道是谁感叹，这真是个看脸的时代，竟然有人贷款去打赏主播！然后另一个女孩子接话，说公司里的那些男的还不是一样看脸，要不然同时入职的两个销售助理，怎么就她刘依大家都抢着带，而且有人自愿帮她干活？

“刘依这么受欢迎？”我听她们议论，顺口接了一句。

“何止受欢迎啊，苏姐，”刚刚说话的女孩子听见我问，聊八卦的热情顿时高涨起来，“简直就是被那些男的捧在手心里。”

有人笑了，我也弯起唇角：“不就是上次开会时候让人帮忙调了一下远程登录吗？说得这么夸张。”

女孩子撇撇嘴：“可不光是这样，苏姐。上回我去销售部，好像王经理交待刘依做一个内部会议的PPT，结果人家大小姐不会做，随便撒了个娇，他们部门男同事抢着接过去帮她搞定了。”

“这就是长得漂亮的优势啊，”另一个女孩子接口道，“不过我听说另一个助理也想找人帮忙，大家都说事情多没人肯伸手，把她气得要死，背后到处说刘依是花瓶呢。”

一群人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。

3

不久后有一次，我在王斌办公室里，和他讨论根据市场分级确定提成方式的问题。

中间王斌接了个客户电话。挂断电话，他就把刘依叫了进来。

“明天有四位客户要来参观考察，你负责接待。先去预定一下酒店。”他一边记录我们刚刚讨论的内容，一边交待刘依。

小姑娘点点头，乖巧地应了一声，转身就出去了。

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儿，问王斌，“她知道客户几男几女？各自都是什么级别，有没有需要订个单间的？”

王斌的注意力在屏幕上，隔了几秒才转向我：“你说什么？”

正这时刘依敲门进来，说房间订好了，两个标间。

“人家三个男的一个女的，你订两个标间？”王斌哭笑不得。

刘依歪着头看他，恍然大悟的样子：“哦，那我订个三人间和一个单间。”

然后转身又要走。

“你站住，”王斌喊住她，“客户一个领导带队，你让人住三人间？考虑问题一点儿也不周到细致，刘依，你这点得改改了。”

这姑娘眨巴着大眼睛，说话语气很无辜，“斌哥，我错了。下回就知道了。”

王斌也没有继续批评她，只是摆了摆手：“去吧，改成两个大床房，一个标间，这回别搞错了。”

我等刘依出去，笑着打趣王斌，“王经理对每个下属脾气都这么好？”

王斌也笑了，对我摊了摊手，“那能怎么办？人家小姑娘都认错了，我一个大男人还好意思为难人家？”

“她也就是摊上你这么个领导吧，换一个人，这么做事不挨骂才怪了。”我开着玩笑。

本来就是随口一说，没想到还真说中了。

几个月以后，公司开拓新的海外市场，把王斌调过去做负责人。至于销售部这边，则从集团调来了一位销售冠军出身的部门经理，她就是纪澜。

那是个出了名的雷厉风行的主儿。

听到这个消息以后，我就猜想刘依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，果不其然，这不今天就撞在了枪口上？

4

“那，那我现在去确认一下型号？”刘依试探着问，一双小手把裙摆都抓出了几道褶皱。

“不用确认了。要不是客户打电话来，你认为我是怎么知道你发错了型号的？”

“那我马上重新发。”她说着转身就要出去，被纪澜叫住，“你现在发什么时候能到？人家客户明天就要用了。”

“明天？”刘依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，急了：“那怎么办啊，纪经理？”

“你问我怎么办？你觉得应该怎么办？”

气氛一时静了下来，刘依手足无措。

“那个客户是省内的吧？要不开车送过去？”我在旁边插了一句。

纪澜点头，又转向刘依：“还不快去？”

刘依咬着唇：“我不会开车。”

“那你会干什么？除了和男同事撒娇，你还会不会干点儿别的？”纪澜嚯地站了起来，声音也提高了八度。

有人敲响了办公室的门，然后一个叫李海刚的销售经理推门进来。

“纪经理，那个是我的客户，要不然我送过去吧？”他笑眯眯地说。

纪澜的目光在李海刚和刘依之间打了个转：“李海刚，我没理解错的话，你这是英雄救美？”

李海刚到底是做销售的，脸上还是挂着笑，“人家一个小姑娘，自己带着设备去几百公里以外，家里也不放心不是？再说那个客户我也有一阵子没见了，正好去赔个礼，再喝顿酒。”

不等纪澜说话，我也笑着附和：“发货出了问题，销售经理去给客户道个歉也好，显得公司这边重视。你觉得呢，纪澜？”

“看见没，刘依，都帮你呢。”纪澜还是有些火气，“好像你是个小公主，得宠着，我呢？整个一个恶毒继母！”

刘依的眼泪在眼圈里打转：“谢谢刚哥，谢谢苏姐。还是我自己去吧，我打车去。”

纪澜摆摆手：“李海刚，你还不快去？”

“刘依，你以为没你事了？你数据报表做完了吗，我明天早上就要。这次再让别人帮忙，你就给我回家，我这里不养小公主。”

刘依答应了一声，转身低着头出去了。

“纪澜，刘依确实做得不对，但你的话说重了点儿。”我叹了口气。

她冷着脸不理我。

我起身也跟了出去。

5

我找到刘依时，她正躲在茶水间抹眼泪。

你别说，好看的女孩子哭起来也很好看，我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。

“看我干嘛，苏姐？”她带着鼻音，眼睛也红了，像个小兔子。

“看你好看呗！”

我这话一出口，她又开始掉眼泪，“我长得好看也不是我的错，纪经理为什么这么讨厌我啊？”

“她讨厌你？这个谈不上，”我在她身边坐下，“她就是个性比较强，不喜欢你这样的做事方式。比如，利用自己漂亮，什么事情总是让别人帮忙。”

她顿了顿，转过头看我：“让别人帮忙有什么不对吗，苏姐？”

“自从我上幼儿园，老师就说我漂亮，我得到的关注和照顾比其他小朋友都多。后来也是，尤其是中学以后，男生们都挺愿意帮助我的，我不会的题问谁都会给我讲，作业忘带了大家争着帮我补，下晚自习会有一群人送我回家，下雨了我能收到很多把雨伞。”

“我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。不是有人说过，人要善加利用自己的优势，才能取得人生的成功，既然我有这个优势，我为什么不能利用？”

刘依说完，用她小鹿斑比一样的眼睛看着我。

她的这个问题，我很难回答。

我从小受的教育告诉我们，女孩子要独立自强，而不是像她这样凭着青春美貌肆意撒娇。

“刘依，”我想起当年薛仲建议我做HR的时候，他说因为我身为女性，更加温柔耐心，在和人沟通方面有优势，于是说：

“每个人都应该利用自己的优势来让自己变得更好。作为女性，我们在职场上有很多劣势，那我们有优势吗？显然也是有的。”

“比如你，你能让别人愿意帮助你，这确实是个优势。在其他新员工还在自己摸索的时候，你完全可以凭借这个优势从别人身上学到东西，丰富和提升自己。可你现在做的不是这样。你的优势没有转化为能力，相反，你只是在挥霍你的优势。”

“你有没有想过，一旦你的优势挥霍完了，你要怎么办？这个职场，始终只有能力才是真正的优势。”

6

刘依毕竟是成年人，基本的规则还是懂的，晚上我加完班去找纪澜一起吃宵夜的时候，她刚刚把数据表做完，正揉着眼睛关电脑。

纪澜还在写报告，我等了她几分钟，出来时，外面大办公室已经空无一人。

“为什么找我吃饭，苏耘？”她半开玩笑，“我还以为今天把你扯进来，会把你给得罪了，正后悔呢！”

我扫了她一眼，学着她的腔调，“得罪我怕什么？我苏耘也不是什么大人物，不像你们这些能给公司赚钱的，我就是个花钱的。”

纪澜笑了，很爽朗的样子。

其实她也是个美女，只不过来了这段时间，就没几个人注意到这点。关键是没几个人把她当成过女人。

这和她偏中性的打扮有关，更主要的，当然还是她个性太强硬了。

不过我蛮欣赏这样的女人，一身是胆、勇往直前地为自己打出来一片天地，很值得敬佩。

我们一路上商量着最近面试的几位候选人，纪澜觉得不是太油滑就是缺少冲劲儿，说来说去，她都不太满意。

走到地下停车场，我正低头翻找车钥匙，纪澜就用胳膊肘碰了碰我。

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，刘依正好笑眯眯地拉开了一辆车的车门钻了进去，开车的是公司研发那边的一位男同事。

等车开走了，纪澜用鼻子哼了一声。

我侧头打量着她，忍不住笑了：“摆出这副样子做什么，你就那么看不上刘依？”

“我看不上她？她有什么地方能让我看得上的？”纪澜语气很不屑。

“那人家有什么让你看不上的？”我和她杠，“论职位，你是她领导，有责任培养她；论年龄，你大她六七岁，就算她有哪里做得不好也很正常，我们自己也是从什么也不会过来的。”

纪澜不服气：“可我们不是一直什么也不会！”

“所以才要你多教教她，别忘了她可是你部门的员工。”

她不再说话，我也换上了正经的语气，“纪澜，我们都是女人，你自己说，女人在职场容易吗？”

“大龄未婚，要被人议论，等你结婚了，又怕你生小孩什么机会都不肯给你；就算不考虑这些，女人想有机会往上走，也要比男人多付出几倍的努力。”

“所以，女孩子利用自己的性别优势去获取一些帮助，或者机会，我觉得无可厚非。”

“只是，她的优势，要怎么转化为能力，最后成为她可以在职场立足的资本，这个我们可以去引导她。”

“你也知道，职场上有人肯教你是多么重要，现在她有这个优势，肯教她的人很多，我们只需要让她明白，她现在应该把握住这个机会。”

纪澜静了一会儿，看向刘依离开的方向：“她确实有这个优势，全办公室的男同事都维护她。”

我笑了笑：“所以你看，现在只需要你拉她一把，就这么简单。”

“我才懒得管她，看她撒娇我就烦。”纪澜摆摆手，“以后她再想把工作扔给别人，我也不会客气。”

7

不知道是我的话多少起了点作用，还是刘依害怕纪澜批评自己，在这件事之后，我听说她的工作状态有了一些改变。

不管怎么说，一些她自己能够完成的小事，比如做个统计表、与销售经理确认合同细节之类的，她没有再习惯性地找人帮忙。

有一次我遇到纪澜，随口问了一下刘依的情况，纪澜轻“嗤”了一声，“我怎么知道，人家见到我恨不得绕着走呢！”

看起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看法，是没有那么容易改变的。

临近元旦的一天，我组织了一个会议，纪澜也参加了。会议快结束的时候，前台打电话给纪澜，说一位客户过来和她沟通样机投放的事情。

挂断电话，纪澜就打电话给刘依，让她先去接待一下客户，自己这边要晚几分钟过去。

因为接待室就在我的办公室对面，于是我和纪澜继续讨论着刚刚会上的话题，一起走到了接待室门口。

“你进去吧，我回办公室了。”我指了指接待室的玻璃门，转身要走。纪澜拉住我的胳膊，用下巴指了指里面，“苏耘，你上次说什么，守住底线？你现在看看。”

隔着玻璃门上磨砂贴的缝隙，我刚好看到刘依正侧着身给客户倒水，而那位男客户的手落在了刘依的手上。

“倒个水都需要人手把手的教？还是拿不动一个暖水壶啊？”纪澜语带讽刺。

我扫她一眼，“那如果是你倒水的时候，客户把手搭上来，你预备怎么做？甩开他还是把开水倒在他脸上？”

“那倒不至于，顺手把壶给他不就完了？对付这种动手动脚的客户，方法多得很，可你看这位大小姐，做了一年多，还这个样子。真不知道她是真的不会，还是享受这种吸引男人目光的感觉。”

“纪澜，”我叹了一口气，“每个人的能力不一样，并不是所有人都会游刃有余地处理这种情况的。”

“这种事就是我二十出头的时候遇到，怕是也不知道该怎么办。你可以教她，别看不起她，那是你部门的小姑娘。”

纪澜盯着我看了一会儿，似笑非笑：“苏耘，你是圣母吗？”

话是这样说，她到底还是推门走了进去。

8

时间过得飞快，转眼到了年底。

按照中国人的习俗，厂商和客户在年底是要互相宴请的，一来感谢一下对方这一年的关照，二来为以后的合作拉近一下感情。

那天，我请公司优秀员工和家属聚餐，隔壁就是纪澜带着刘依宴请客户方的几个人。

结束的时候，刚过十点。我送走了员工和家属，一个人去地下停车场取车。

刚出电梯，旁边另一部电梯门开了，里面走出来一群人。

几个男人都酒气熏天，我有意避了避，却听见刘依的声音从人群中间传来，透着几分无措：“李总，您别这样，这样不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