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

周一一大早，我忙得人仰马翻。

薛仲上周提出了辞职创业，最近又是处理交接的事，又是做新公司各种准备工作，天天早出晚归，送女儿安然上学的事就落在了我身上。

好不容易踩着点进了公司，前台妹子迎上来，指了指总经理办公室的方向，“苏姐，张总找你。”

我点头，抬步正准备过去，这姑娘伸出两根纤细的手指牵住我衣角，小脸皱成了苦瓜，“他刚刚接了个电话，好像正在发脾气呢，你小心点。”

总经理虽然算不上好脾气的人，但这种情况也并不多。“总不至于是我惹到他了吧？”我心里有点打鼓，回顾了一下最近的工作，觉得应该还是勤勤恳恳的，这才坦然地敲响了他办公室的门。

“进来。”声音果然不善。

我进去的时候，他正在拿着手机拨电话，似乎没打通，于是“啪”的一声把手机摔在了桌子上。

“那个周国栋在搞什么？一大早一直关机，是不是不想干了！”总经理抬眼看了我一眼。

我瞄了瞄手机上的时间，“他出差了，好像今天早班机回来，这会儿应该还在飞机上。”

听了我这话，也许是有点尴尬，他在椅子上坐下，伸手去拿自己的保温杯，没想到却是空的，于是只好放了回去。

我笑了笑，接过他的杯子倒了杯水，“周国栋有事情没做好？”

“不是他，是他那组一个叫李游的工程师。不过周国栋是主管，自己的人都管不好，你说他有没有责任？”

原来，早上有客户打电话给总经理谈一些项目上的事情，临挂断时对方随口开玩笑说你们公司报价这么高，怎么不给员工多发点钱呢？当心人都被别人挖走了。

总经理往细了一问，原来是一名叫李游的技术支持工程师在现场实施的时候，向客户抱怨公司待遇一般、出差又多，就连机票也要控制在7折以下，实在不像个大公司，抠抠搜搜的。

这些话从客户口中传到了总经理耳朵里，他的愤怒可想而知。

“苏经理，你去把这个李游给我开了，我不想再听到类似的话。”

2

“为什么跟客户说那些？”我看着坐在办公桌对面的年轻男孩。

“我就是随口那么一说，他和我高中同学是哥们，大家都挺熟的。”他先是满不在乎，忽然又意识到什么，瞪大了眼睛，“苏姐，隔着好几百公里的事儿，怎么都传到你耳朵里来了？”

“是不是周国栋告诉你的？我这边刚聊了几句他就进来了，装得什么也没听见一样，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。”

“我最瞧不起的就是这种人，有种你当面锣对面鼓地说，打小报告算什么男人？”

李游似乎越说越气愤，抬手用力拍在我的桌子上，震得我放着安然照片的小相框倒了下来。

我的眉头也忍不住皱了起来。

“这件事不是周国栋跟我说的，”我打断他，扶起相框，“是早上总经理亲自告诉我的，周国栋现在都还不知道。”

听见“总经理”三个字，李游愤慨的神情僵在了脸上。

不等他问，我继续说，“你猜猜他怎么知道的？是客户打电话的时候和他说的。”

“所以，你该知道总经理为什么找我了？李游，既然你觉得公司处处不好，公司也就不强留你了，你离职吧。至于这次因为你给公司声誉带来的损失，我们保留追究你责任的权利。”

我的话音未落，李游一张白净的脸就涨得通红。

“苏姐，”他嗫嚅，“我也没胡说，公司是问题挺多的。就这么点小事，不至于就赶我走吧？”

“小事？公司在客户面前的形象你认为是小事？”我提高了声音，“没错，公司可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，但你是谁？你是公司的一员！”

“大家一起把公司做得更好才是你应该做的，抱怨，你想想你有没有这个资格。”

“拿着公司的工资，穿着印了公司logo的T恤，代表公司去为客户提供产品，然后反过来说我工作的公司其实就是个垃圾。”

“李游，我真替你感到脸红！”

也许是我绝少这样咄咄逼人，他怔怔看我半晌，突然站了起来，红着眼睛说，“走就走，老子还不想干了呢！”

随后摔门而去。

我让专员去跟进他的工作交接，当天交接完当天走，免得他像一个负能量释放机，污染了周围的同事。

谁知专员去了半小时不到，李游又折了回来，桩子一样杵在我办公桌前，“苏姐，我对公司有感情，我不想走，给个机会呗。”

“我帮不了你，”我冷冷地说，“就看你刚刚骂的那个人肯不肯帮你了。”

他脸一红，“那我给栋哥打电话。”

3

李游是去年校招进的公司。

当时，因为工作很忙，我并没有参加校招的复试，由我部门的专员来负责。

他复试那天，我在等候区和人谈事情，背后传来的说话声引起了我的注意。

“我为什么要去征求他意见？我爸这辈子自己都过得糊里糊涂的，还能指望他给我什么帮助？”

“你也别替他说话，这年头光老实有什么用？你想想那个年代的重点大学毕业生得有多少机会？他那些同学，当官的当官，发财的发财，可你看我爸，干了一辈子还是个屁用不顶的小科员。”

“不怪我妈一直说他没能耐，不会来事。只可惜我妈说了他半辈子也没改，还是那样，活都归他干，好处没他什么事，我俩跟着他气都气死了。”

我回头，身后的男孩穿了一件白衬衫，一手拿着电话，一手在桌面上熟练地转着笔，就算是皱着眉头，看上去也还是挺青春帅气的。

只是他说的话就让我感觉不太好了。

等送走了我的客人，我走到前台，让她帮我查了这位候选人的名字，他叫李游。

于是等上午的面试都结束，我找到了他的面试负责人周国栋，讲了我遇到的情况。

“一个会和别人抱怨自己爸爸的儿子，你还能指望他对公司满意？坦白说，我不建议录用他。”

周国栋想了一会儿，还是坚持要录用，原因是在面试的候选人中，李游的技术基础不错，人也健谈，对技术支持工程师这个岗位来说，他觉得很合适。

于是一个月以后，李游拿到毕业证，顺利入职成为一名技术支持工程师。

4

当几个月以后我几乎把这个男孩子忘记了的时候，我再次见到了李游。

当时已经下班了，我临时接到一个海外会议通知，又返回了公司。

进门的时候，迎面碰到李游往外走。我点了个头，擦肩而归时有人从远处喊他。

李游回头，声音很不耐烦，“我都说了我今晚有事，你找别人吧。”

那位同事追过来，“这个系统就那么几个人了解，他们出差的出差，请假的请假，你让我找谁？”

“别人不在就盯上我啊？再说需要调测你不早说，非得赶上下班找我？”

“这是个突发需求，明早就要。下午我找过你，你不在，电话也没人接。”那人解释，“我道歉行吗？你就帮帮忙，一个小时就能搞定，回头我请吃饭……”

李游打断他，“帮不了！谁规定我就必须接电话的？我早就对你们集成组有意见了，客户要求怎么改就怎么改，要改你们自己改，每次还要拉别人下水。我不管，栋哥惯着你们这个毛病我可不惯着，你爱找谁找谁去。”

说着他打卡出了门。

“就知道挑别人的毛病，好像自己多牛逼似的。”那个同事嘀咕了一句，看见旁边的我，随口和我吐槽，“苏姐你看这种人，整个一个伟大的批评家，做点事不是说流程乱就是说别人没水平，和他一起工作我都快成了他的垃圾桶了。”

我听了这么久心里也有点数了，于是转头去找了周国栋。

周国栋对他的做法也有些不满，又觉得这小伙子工作能力还是不错的，学东西理解得也快，他想再观察一下。

没办法，我只能提醒他要正确引导，不要让李游成为负能量的载体，如果影响了整个团队氛围，那就得不偿失了。

5

上周三我的车限行，于是下班以后我就去公司大门口等薛仲来接。

大门口修了个花坛，里面种了一些花草植物。我出来早了些，便坐在花坛边上拿着手机刷微博。

背后传来一男一女的交谈声，并不是我喜欢听墙脚，实在是他们越说越大声，而其中那个男的的声音，我还略熟悉。

“一天总管这管那的，王妍你能不能搞清楚，我是你男朋友不是你儿子。”男的说。

“我给你建议是为了你好。你觉得项目有问题，你可以和领导反映，你这样背后发牢骚别人会很反感的。”是女孩子的声音。

“我也就是和你说说，我和别人说了吗？”男的不服气。

“不是和谁说的问题，是你这个态度。”

女孩子话没说完就被打断，男的拔高了声音，“我态度怎么了？你以为你多工作了几年就可以对我指手画脚了？你可省省吧！”

“那行，你的工作你自己考虑，反正我为你着想你也不领情。但是我弟弟来这玩，我陪陪他怎么了？你能不能不要隔几分钟就打电话来抱怨？让我弟弟听了怎么想？”

“谁让你弟弟非要赶上我过生日来的？”男的声音有些委屈，“我为了和你一起过生日，好不容易找借口没去出差你知道吗？”

“那我说带我弟弟一起给你过生日，是你不同意的……”女孩子话没说完就被打断，“我才不用什么读小学的小屁孩给我过生日呢，我要的是二人世界，二人世界你懂不？”

“你说你父母，你都多大了他们还要再生一个。结果你这个姐姐还得带着玩，你又不是他妈。”

“我父母生不生用你管？我带我弟弟我愿意！”女孩子似乎打算离开。

“哎，不是要去吃饭吗，你去哪儿？”

“你自己去吃吧，我饱了。”

“算了......不说那些没意思的行吗？我整天出差都够烦的了，你就不能别老生气吗？”

“这不是生气的问题。我觉得你根本不成熟，对人对事缺乏包容。你这样让我对我们的未来没有信心！”

女孩子似乎用力喘了一口气，“我们先分开一段时间吧，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来找我。”

余光里，一个穿牛仔裤的女孩子迈着大步从花坛后绕出来，直接冲到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。

过了两分钟，身后有人走出来，站在路边张望。我刚好扭过头，与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。

是李游。

6

“要不，打电话去道个歉吧。”我看着坐在我旁边，努力装作满不在乎的李游说。

“又不是我错了，道什么歉？”他把死鸭子嘴硬的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。

“两个人之间哪有什么对错，再说我不小心听见了一点，我觉得你女朋友说得也有道理。好好沟通，没必要一言不合就分手吧.....”

李游打断我，“分手就分手，好像谁没了谁活不了似的。”

然后他开始向我倾诉他的女朋友怎样怎样女汉子，没有情趣，不像别人的女朋友那么黏人，总喜欢说教。别人交女朋友甜甜蜜蜜的，他倒好，交个女朋友像给自己找了个妈。

最后我都气笑了，我想如果薛仲敢这么说我，我还真不能保证不打死他。

“那你当初怎么会喜欢她？”我问。

李游的脸上浮现出可疑的红，“要不是和她一起做项目，觉得她挺有女王范儿的，谁会找个女项目经理啊？”

我哑然。

怪不得那个女孩子我看着有点眼熟，那不是我们客户单位的王妍吗？好像在他们公司还挺受重视，也挺有话语权的。

周国栋说李游能跟客户打成一片，原来如此。

最后我还是建议他和女朋友好好沟通，他希望对方有什么改变，可以提出来，至于对方不想改变的，他可以选择接受或者放弃。但这样一味争吵对两人的关系是没有任何好处的。

他随口应着，看不出来走没走心。

7

如果那时候，他但凡能听进去一点王妍的话，改变看待事情的态度，像今天这种和客户抱怨传到老板耳朵里的事情就根本不会发生了。

周国栋回到公司的时候，我正准备去吃午饭。“苏经理，一起吧，我请。”他拖着行李箱，风尘仆仆的样子，一看就是从机场直接赶回来的。

我看出他有话要说，干脆让楼下的餐厅送了两份套餐到我办公室，我们边吃边聊。

“李游给你打电话了？”我问。

他端起番茄鸡蛋汤喝了两口，“打了。这小子，真够能惹麻烦的。”

“张总说让我把他开了，我建议等你回来听听你的意见。现在情况你都知道了，你是怎么想的？”

周国栋笑了笑，有几分无奈，“能怎么想？我去找张总认错呗。一个应届生，好不容易培养到现在这个程度，能独立做事情了，回头你把他开了，我的心血找谁赔去？”

说完，他又摇头，“也怪我自己。你提醒我说他负能量太多，让我注意。我也找他聊过一次，让他多从积极的方面去看问题。后来一忙我就没注意他，谁知道他把人给我丢到客户那里去了。”

“那你的意思是要把这事扛下来，给他一次机会？”

周国栋点头，然后又说，“不过他这次做得确实太过分了，也得给他点教训。按照公司制度违纪最轻的处罚是通报批评吧？那就通报批评一下，你看呢苏经理？”

“先吃饭吧。”我不置可否，目光落在他脸上，对面的人似乎饿了，正吃得风卷残云。

一直等到两个人都吃完了，我才把上午和李游的对话说给他听。

周国栋听完只是微微一怔，随后就无所谓地笑了，“这小子，原来对我意见还挺大的。我是听见他和别人说我不了解现场情况，瞎指挥。没想到还把我当成了个小人。”

我故意说，“手把手带出来的人这么说你，你真的不生气？”

“我比他大了六七岁，我和他置什么气啊。这是处的日子短，等日子长了，我周国栋是什么样的人他也就知道了。”周国栋倒是豁达，“行了，吃饱了，等会儿去张总那领骂去。”

说实话，这样的男人，我挺欣赏。

于是我竖起大拇指，“周国栋，就冲你这胸襟和情商，你有前途。”

他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，“苏经理，你要这么说我就放心了。以后记得在张总面前多替我美言几句，小的这就先谢谢了。”

我忍不住笑了。

8

周国栋进去总经理办公室没几分钟就出来了，神情有些忐忑，“张总没表态，我有点拿不住他是什么意思，苏经理，等会儿帮我再说说话？”

为什么又是我，我心里几乎在咆哮。

领导不高兴，大家都恨不得绕着走，难道我就愿意凑上去？

第二天，我正琢磨着要怎么去和总经理说的时候，一个陌生的电话打了进来。没想到竟然是李游的女朋友王妍。

“苏经理，不好意思，我跟你们公司的同事要了您的电话号码，能不能耽误您几分钟？”

原来她也听说了李游的事。

我们在接待区见了面。

王妍身材纤细，一头干练的短发，一看就是性格干脆的女孩子。

“李游的事情，还请您帮忙沟通一下。”她开门见山，“我也知道这是他的问题，我本来不该来找您，何况我们现在已经分开了。”

“可我想让您了解一下，李游这种在我们看来很不成熟、或许令人反感的性格，是怎么来的。”

于是王妍给我讲了李游家里的情况。据说，他妈妈年轻时候长得很漂亮，所以自己心气很高。可偏偏她就是个高中学历，而且家庭条件一般，结果她看得上的人看不上她，一直没遇到合适的。

等别人给她介绍了李游爸爸的时候，他妈妈已经27岁。这在当时来看，年龄算老大不小了。

他妈妈看中他爸爸的学历和公务员的身份，觉得以自己现在的情况可能找不到更好的了，于是双方没怎么了解就结了婚。

后来他妈妈渐渐发现他爸爸各种不尽如人意的地方，可她自己又没本事去改变，于是心里的不甘和后悔慢慢积累了起来，演变成了无休无止的抱怨。

李游就是在这种抱怨声中长大的。

而李游妈妈这些抱怨，从某种程度上来讲，也确实使她自己获得了好处——李游的爸爸自觉亏待了他妈妈，于是在家里对他妈妈处处忍让。

大概是这些给了李游错误的暗示，他潜意识里以为通过抱怨，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。

来到公司以后，李游和周国栋抱怨过出差坐红眼航班受不了，周国栋也的确帮他申请了价格较高的时段的航班，却不知道这种做法反而使他更加确信，抱怨对他有好处。

所以李游不知不觉养成了这种习惯，最后有了这次事情的发生。

“他其实也算是原生家庭的受害者。表面上，他妈妈一直在抱怨他爸，对他还挺好的。可是苏经理，孩子本能的会模仿父母的行为，李游他甚至不知道抱怨是不对的，”王妍语气里有些叹息，“希望公司这边能给他一个机会，可以吗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