HR日记:刺猬姑娘

1
7月16日,薛仲生日。
我中午抽空去黑天鹅订了个蛋糕,一回到公司,麻烦就找上了门。
“苏姐,”坐在我对面的姑娘眼圈通红,仰着头极力忍泪,“很抱歉,承蒙您认可我,让我加入公司。可是我大概不适合和某些玻璃心又喜欢攻击的同事共事,回去我马上就提出离职申请流程,希望您能批准。”
这个姑娘是我部门的人事专员,名叫叶丹,大学毕业以后在外企工作了两年,专业能力不错,两个月前我通过朋友的推荐,把她挖了过来。
“因为张瑶?”回来的路上,另一个专员已经发了微信给我,把之前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。
事情的起因是午休时,叶丹突然想起下周一有两个新员工要入职,于是她赶紧去查看自己帮他们申请的办公电脑,发现流程停在采购的环节,就跑去找采购助理张瑶确定情况。
可是她去的不巧,刚好张瑶不在座位上,叶丹只好站在旁边等。然后有其他同事问她有什么事,叶丹没有多想,就随口说起上周申请的电脑好像还在采购的事。
令她没有想到的是,周围几个同事立刻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,有的人说电脑的采购周期规定是三天,张瑶一准是把这个单子忘了。也有的人说最近是入职高峰,张瑶那边本来就应该提前备货,她做了几年采购,难道连这点事都不知道吗?
叶丹还没有接话,就有一道冷冰冰的声音打断了众人,“都说够了吗?我原以为只有村东头没读过书的长舌妇喜欢背后议论别人,却不知道一不小心,这种人就混进高端写字楼里面来了,真是令人叹为观止。”
说话的人互相看看,各自端起水杯走了出去。
只剩下叶丹尴尬地站在原地解释,“张瑶,你别误会,我就是来问问上周那两台电脑,什么时候可以到?”
“你流程上不是写了下周一用吗?那下周一你直接去库房领就行了,来找我是什么意思?”张瑶走过来,绕过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,话说得像带着冰渣子,“真想找麻烦,也请多等一等,等耽误你的事了你再来也不晚。”
“我不是这个意思,张瑶。”叶丹来的时间短,不想得罪人,只好勉强挤出笑容,“我只是想确定一下。”
“既然这样,那我就要问问你了,”张瑶微仰着头看她,脸上没什么表情,“你要找我确定,你和她们说什么?她们是能给你一个答案,还是能帮你把电脑买来?”
“你挑动她们一起议论我算什么?如果觉得我做得不好,你可以让领导把我开了你来做,但是玩这种小人的把戏,就没有必要了吧?”
整个办公室里鸦雀无声,在座位上的人每个都假装自己很忙,却又偷偷打量叶丹。
叶丹也不过二十三四岁,以前的工作环境也很简单,哪里经历过这个,当时就觉得眼泪直冲眼眶。
她忍了又忍,说了句,“对不起,我没有。”就跑出了采购部。等回去越想越委屈,尤其是想到以后还要看这种人的脸色,叶丹觉得自己实在受不了,于是来了我的办公室。
2
张瑶二十七岁,本科毕业,学的是计算机专业,第二专业辅修物流管理。她毕业后在集团公司做了两年采购,后来我们这边急招采购助理,集团采购部便推荐了她。考虑到是内部招聘,学习和工作的背景也非常合适,我简单面试了一下,便把她调了过来。
后来,我多次回想起这件事,越来越觉得自己这次是被集团采购部给坑了。
实际上,张瑶的工作能力还是可以的。但她似乎不太适合生活在人群里,每天都像只刺猬一样,竖起全身尖刺,只要有谁不小心靠近了,就会被她的刺扎伤。
第一次和同事争吵,发生在张瑶入职一周后。
当时是采购部的早会,大家都要做周汇报。不知道是谁在汇报的时候提到有一项工作因为张瑶还在熟悉情况,没有配合到位,需要推迟到下周完成。
这本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,部门经理也并没有因此批评张瑶的意思,可是张瑶立刻就站了起来,指责那位同事自己事情没做完,反而把责任推给新员工,还说了一些很不客气的话。
偏偏那位同事也不是个能受得了委屈的人,当即就把她怼了回去,然后两个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,其他同事的周汇报也就没办法做了。
部门经理大概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,当下赶紧站出来,先替那位同事解释,又各打五十大板。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,既然领导已经发话,这件事也就到此为止了。
可惜这大多数人里并不包括张瑶。
于是,当我听说这件事赶到会议室的时候,正遇到张瑶摔门而去,留下面面相觑的众人,和一脸尴尬的部门经理。
这还不算完,真正令我惊讶的是,二十分钟之后,我被总经理一个电话叫到了办公室。
原来,张瑶在总经理面前,把部门经理给投诉了。
总经理一边揉着额角,一边甩锅给我,“人是你招的,现在你去给我搞定,不要让她动不动就上纲上线,像别人把她怎么了似的,尤其是不要再来找我。她红着眼睛从我这里出去,让人看到算怎么回事?”
怎么又是我?我一口老血差点就喷在他脸上,却也只能微笑着回答,“您放心,交给我吧。”
3
那次,我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终于说通张瑶。或许,实际上并没有说通她,只是张瑶考虑到她毕竟是我招来的,给了我几分薄面,说了一句类似,“也许真的是我误会他们了,这次就算了,我不会放在心上的。”这样的场面话。
之后,我偶尔也会听说,又有谁被她怼得说不出来话,或是有谁和她交锋了几个回合,最终还是败下阵来。渐渐的,公司里的人都尽量避免和张瑶打交道,甚至她们部门也变得很安静,大家工作之余随口聊几句的情况已经很少发生。
“苏姐,张瑶的嘴真的有那么厉害?”吃午饭的时候,部门里的小丫头凑到我耳边问。
我笑了,“如果不用给别人留情面,谁有意无意说句什么都要怼回去,你的嘴也能那么厉害。”
小丫头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,“那哪行,不行的,都是同事。”
“这不就得了?”我递过去一张纸巾,示意她唇角有东西,然后微微叹了一口气,“张瑶工作能力没问题,对外沟通也很专业,可是她这个人……”
想了想,我还是忍住没给别人贴标签,只说,“咱们敬而远之吧。”
不过,对于这种随时保持爆棚战斗力的姑娘来说,不是你想敬而远之,就能敬而远之的。
所以今天,我的人事专员叶丹就撞在了枪口上。
4
叶丹只是委屈,并不是真的想离职,所以被我安抚一番以后,也就回去该干什么干什么了。
可是这件事不能算完。
第一,叶丹不是第一个和张瑶发生矛盾的人,也不会是最后一个,她再这么下去,对张瑶自己和公司都不好;第二,我作为部门负责人,如果不去维护自己部门员工应得的尊重,提高她们在工作中的愉悦感,以后也就没有资格再带她们。
所以我去找了张瑶的部门经理。
“苏耘,她什么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,你说我能有什么办法?”部门经理摊摊手,“现在张瑶工作做得还行,就这点小事,你就多包涵吧。”
“这不是包涵不包涵的问题,”我微微笑了笑,“也并不是因为这次她和我部门的同事争吵,我就要针对她。我只是觉得,既然都是同事,工作上就免不了要沟通、协调,张瑶这样,以后别人没办法跟她合作,对工作本身也会有影响。”
“话是没错,不过你可别想让我去和张瑶说,”部门经理摆手,“我好不容易能和她和平共处了,现在去批评她,回头她又去投诉我了,我后面这工作还怎么干?”
他说的也有道理,于是我征得他同意以后,决定自己找张瑶聊聊。
我和张瑶的沟通进行得不太顺利。准确来说,我刚一开口,张瑶的对抗情绪马上就爆发了出来,导致我没有太多机会表达自己的想法。
于是,我干脆就安静地等着她说完。
张瑶站在我的办公桌前,从叶丹怎样挑唆别人背后议论她,说到会扮可怜博同情的人不一定就有理,又说到我作为部门经理,并不是谁的家长,替自己的下属出头这种事,实在是不太能上得了台面,很颠覆她过去对我的认知。
最后她说,“苏姐,我并不是针对你,不过我希望你能明白,我到公司是来工作的,不是来看人脸色,让人随便欺负的。”
我忍不住气笑了。欺负她?她实在是高估了其他同事的战斗力。
“张瑶,”我说,“并没有人在给你脸色看,我找你也不是为了偏袒叶丹,你是不是略有些敏感了?”
“是吗?”张瑶冷哼一声,“那中午我刚说了她两句,下午你就找我,不是替她出头,难道还是想和我谈心?”
“那也未尝不可啊,”我微笑,抬手示意她先坐下,“如果你有空,我其实是很愿意的。”
张瑶却不买账,“对不起,我没空。”
她说着转身往门口走,走了两步停下,回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我,“苏姐,你只是个HR,别把自己当成人生导师。这样逮着谁和谁谈心,有意思吗?”
这话我就不爱听了。
要不是她逮着谁和谁吵,我至于放着一堆事不做,非要找她谈心吗?
于是,我索性靠在椅背上,做出一个放松的姿态,“那就不谈。不过有句话我必须说,张瑶,无论你是什么样的性格,都是你自己的事。但希望你在公司对同事友好一些,不要影响大家的合作和沟通。每个人出来工作都不容易,互相体谅吧。”
她和我对视了几秒钟,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。
5
我原以为,张瑶就算不认可我说的,至少也会稍稍调整一下自己与人相处的态度。
然而并没有。
两周后,我刚刚面试完一位候选人,就被总经理召见了。总经理脸色难看,一开口就是质问,“苏耘,这个张瑶是你面试的,她像只炸毛的刺猬似的,你就看不出来吗?”
“张总,”我笑了,“我承认,这确实是我的问题。不过,如果任何人我都能一眼就看穿,您大概就不会喜欢和我共事了。”
“我为什么不喜欢?我坦坦荡荡,事无不可对人言,不怕被看穿。”总经理话没说完就笑了。
“不管怎么样,这个张瑶,我觉得不太适合留在公司。神是你请的,就由你来送走吧。”
原来,张瑶这次被一个项目负责人给投诉了。
这个项目有一个紧急采购需求,因为是新型号的设备,项目经理希望张瑶先帮忙询价。张瑶倒是也很快找了两个供应商报价,然后提供给了项目经理。
事情进行到这里都很顺利,千不该万不该,那个项目经理是个说话很直接的人,他问了价格以后说,“怎么这么贵呢?就没有更便宜的供应商吗?上次你给我们买的服务器也比我在网上看到的报价高,咱们这些供应商是不是不靠谱啊?”
其实我理解他的原意无非就是嫌贵,想多比较两家,可听到张瑶耳朵里就不一样了。
“刘经理,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?什么叫我给你们买的比网上报价高?那网上卖的是正品原装还是翻新的,交货周期能不能保证,先货后款还是先款后货,账期多少天,这些你都知道吗?”
项目经理被她连珠炮似的这么一问,就有点反应过来对方误会了,赶紧解释,“张瑶,我就是随便一说,没别的意思。要是都这个价格,那就买吧。”
谁知张瑶毫不客气地给他怼了回来,“买?怎么买?回头你和别人说,我买的东西贵,我找谁解释去?供应商都是经过公司评选的,不是我张瑶自己满街找的,你就算想把污水往我身上泼,也请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吧。”
因为正赶着交付,项目经理已经连续加班两周了,本来就有些疲惫烦躁,被她这么一怼,火气立刻就上来了,“谁泼你污水了?我没事往你身上泼什么污水?还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,我说张瑶,你是不是有被害妄想症,总觉得别人都要害你?”
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就这么吵了起来。
挂断电话前,项目经理说,“我懒得和你废话,反正我提了流程你就得给我按时采购。”
张瑶也不示弱,“既然你不信任我,你这单子谁爱处理谁处理,我现在生病了,我要请假。”
然后她真就以头痛为名,请了半天假走了。
后来采购部经理才知道前因后果,没办法,只好安排其他人去采购。项目经理那边越想越生气,直接就告到了总经理这里。
6
虽然张瑶这件事做的确实不对,但我觉得解除劳动合同这件事还是要慎重,所以建议总经理再给她一次机会,我来找她谈谈。
然而,这次沟通又失败了。
张瑶坚持认为自己没错,是对方侮辱她,伤害了她的自尊和人格,她只是在回击而已。
“张总的意思是,如果你不能改变这种和人相处的方式,考虑到其他同事的感受,也许我们只能请你离开了。”不管我怎么解释她都听不进去以后,我不得不这样说。
“请我离开?”张瑶也不含糊,“那就是协商解除劳动合同了?”
我点头,“没错,我们会按照劳动合同法规定给予你经济补偿。”
她干脆站起来,“不用了,我不接受。把我从集团调来,又想赶我走,没那么容易!”
我们不欢而散。
晚上吃饭的时候,我和薛仲说起这件事。
“你是单纯地想赶她走,还是想解决这个问题?”他一边给安然剥桔子,一边随口问。
我想起今天张瑶的态度,于是没了耐心,“有区别吗?她走了问题不就解决了?”
薛仲抬眼看我,安然小声说,“妈妈生气了。”
“妈妈没有生气,”男人笑了,“妈妈是左右为难了,想让爸爸给她当个狗头军师。”
“你又知道?”我瞪他,“那你有什么办法?”
“没有,”他坦率摇头,“我一个理工男,没那么多细致的心思。不过我以前有个同学,和她倒有点像。叫王岩的,你记得吗?”
我点头。
那是个很尖锐的少年,高中和薛仲同班。他学习不错,但在学校多次和老师发生冲突,甚至有个女老师为了躲他调走了,学校领导只好把他开除。
多年以后,我们听说他因为故意杀人罪被判了死刑,又听说他生长在重组家庭,继父经常虐打他,而他母亲只是冷眼旁观。
也许正是这些,造成了他内心敏感脆弱,只会用攻击他人来保护自己。
当时薛仲说,“当年他对我的态度还算好,我真该多和他聊聊的。”言谈之间,有些内疚和遗憾。
“张瑶这样难沟通,你的意思是让我再和她聊聊?我又不是圣母。”我嘴上说着,心里却有些松动了。
薛仲笑了,长臂伸过来,揉了揉我的头发,“嗯,知道,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。”
要不还是再试试吧,我对自己说。
7
第二天下了班,我去楼下买奶茶。
奶茶店门口排着队,队伍里有一个熟悉的背影,是张瑶。她旁边站着一个穿浅蓝色衬衫的年轻男人,两个人似乎在聊天,样子很亲密。
快排到他们的时候,不知道男人说了什么,张瑶从排队的人群里出来,扭头就往一边走。
“我又不是那个意思,”男人解释着,追了过去。
“那你是什么意思?”张瑶停住脚步,回头冷着脸说,“我和你说什么,你都替别人说话,永远认为是我不对。你既然这么看不上我,还和我在一起干什么,不如干脆分手算了!”
“我哪儿看不上你了?”男人环顾了一下周围,压低声音,“我是客观地帮你分析,只是希望你能和别人融洽相处,这也是为了你好啊。”
“为了我好你就应该维护我!我不用你帮我分析,我又没做错,我为什么要向别人妥协?”
“我不是说你做错了,我只是建议你调整态度……”
男人的话还没说完,就被张瑶打断,“算了,我不想和你说了。你怎么想都不重要,这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,我不会和一个不能站在我的立场上考虑问题的男人在一起的,我们分手!”
“瑶瑶。”男人无奈地叫她的名字。
“我说分手!刘亚林,你没有自尊心的吗?我已经说了分手,你还赖在这里干什么?还不快走!”张瑶声色俱厉。
我不知道该不该过去劝一劝。这个场合,我也算不上她的朋友,大概也不合适说什么。
正这样想着,那男人似乎也耐心告罄,指着张瑶说,“行,张瑶,你永远是对的,你一点错都不会犯。只要我说你一句不好,你就上纲上线。这几年我忍让你还少吗?既然你说分手,那就分吧,分!”
说完,他一甩手,转身大步往地铁站走。
张瑶胸膛起伏了好几下,深吸了一口气,高高抬起下巴,回到卖奶茶的窗口,“给我一杯原味,加芋圆。”
“两杯,”我说,同时用手机去扫二维码,“四十元,付了。”
听见我的声音,她猛地转头瞪着我,“怎么是你?”
我指了指奶茶店,“排到我了。”然后从店员手里接过两杯奶茶,递给她一杯,“别客气,我请。”
她没接,还是死死瞪着我。
我指了指旁边的茶座,捧着奶茶走过去,“那就一起坐一会儿吧。”
8
张瑶还是跟了上来。
“你看我笑话?”她说。
“我为什么要看你笑话?”我反问,“你又不是我老公的前女友,我和你有那么大仇吗?”
张瑶不说话了。
我把奶茶递给她,轻轻叹了一口气,“张瑶,这不是一个到处都有毒蛇猛兽的丛林,你不用全副武装,没有人会伤害你的。”
“有,”她和我对视,一字一顿地说,“人心比毒蛇猛兽更可怕,苏姐,你没经历过,你根本不懂。”
我点头,“也许你说的是对的。那你介意让我了解一下,那些我没经历过的事情吗?”
张瑶沉默了很久,才淡淡开口,“也没什么,你要是愿意听,就当个故事听吧。”
她是用第三人称的语气,来说的自己的事情,真的就像在讲一个故事。
张瑶家境还算不错,父亲是车间主任,母亲是国企的工会主席。只是不知道为什么,从小父亲就不怎么和她沟通,总是陌生而高高在上的感觉。而母亲,她似乎对张瑶一直要求严格,相比慈母更像是一位严父。
高三那年,张瑶的成绩在全学年名列前茅,她想要争取一个保送的名额。一直对她不错的老师告诉她,只要她这次考试能够进前十名,保送名单肯定就会有她。
张瑶因此很看重那次考试。
却没想到,也正是那次考试,几乎改变了她的人生——有人朝她扔了一个写满答案的小纸条,被巡考的副校长当场抓到,张瑶被记了大过,没有得到保送名额,甚至差一点被学校开除。
“那个姑娘说她没有作弊,你相信吗,苏姐?”张瑶低着头,我看不清她的表情,只是她的语气却无波无澜。
“为什么不相信?”我说。
“为什么相信?”张瑶反问我。
“因为这么重要的考试,她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。换作我自己,我也是这样的。”
张瑶抬头看我,脸还是冷着,“你不用为了和我拉近距离特意这样说。”
我笑了,“你一不是我老板,二不是我客户,我有这个必要吗?”
“没有。”审视了我一会儿,她说。
然后脸上的冰层好像渐渐裂开,露出里面淡淡的悲哀,“可是姑娘的妈妈不相信她。她不相信那个姑娘没有作弊,也不相信她的解释。姑娘的妈妈甚至说,如果你没有作弊,那谁会把答案写给你?他们自己不用做题吗,这么闲?”
“学校说查不到是谁扔的纸条,可那个姑娘知道是谁。毕竟只有一个人,和她申请保送同一所学校,而名额,只有一个。她是姑娘最好的朋友,苏姐。后来朋友真的去了那所学校,还摆酒庆祝,春风得意毫无愧疚。”
“现在苏姐你知道人心是什么样的了吗?那个姑娘早就知道了!可是怎么办,没有人肯保护她!她知道别人叫她刺猬姑娘,刺猬就刺猬吧,她只怪自己的刺不够多,不够尖利,要不然当初就不会任人这样伤害!”
不知不觉,张瑶的脸上已经有了水光。
我从包里拿出纸巾递给她。她没接,自己抹了抹脸,“对不起,我失态了。”
“没事,没有外人看见。”我说。
她看了我一会儿,笑了,“你真适合这份工作。”
“你其实也挺适合你的工作,只要你愿意对自己和别人有一点点信心,你会做得很好。”
“你又要凹人生导师的人设了吗?”张瑶说,这次却脸色和缓。
“是啊,给个机会吧。”我随口开着玩笑,“免费的,你值得拥有。”
张瑶沉默半晌,“我真的做错了吗?我只是想保护自己,很过分?”
“不过分,只是我想问你,刺猬虽然全身是刺,但真的能保护自己吗?”
我摇头,“在我看来,如果实力不够,再尖锐的刺,也只是外强中干。比如你言辞尖锐,谁也说不过你。但是公司可以双倍赔偿把你赶走。这样你保护自己了吗?没有,你害了自己!”
“相反,真正内心强大的人,是不怕别人来伤害的,因为她相信自己有足够的实力去抵御任何风雨。正是这种自信,使她看起来温和柔软,但却没有人能够伤害她一点。”
“我们都应该尝试去做这样的人,你觉得呢,张瑶?”
张瑶安静地听我说完,看了我好久,终于说,“承蒙你看得起,我试试吧。”
9
张瑶也的确在调整。
虽然有时候还是有人说起和她发生的摩擦,但是显然频率和强度都有所下降。甚至有一次,我的专员叶丹和她沟通事情,沟通完了,张瑶竟然破天荒地对叶丹说,“上次我反应有点过激,希望你别放在心上。”把叶丹吓了一跳,直接跑来问我张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,怎么转性了呢。
后来,我还在楼下碰到过张瑶和她男朋友,两个人一起吃饭,有说有笑的样子,看来那次的争吵已经烟消云散了。
当然,她的人际关系不可能短时间得到根本性改善,毕竟张瑶得罪人的本事还是很强的。也有人背后说狗改不了吃那什么,张瑶这好脸色还不一定能坚持几天呢,最好还是别惹她,被她怼一顿不值得。
只有我知道张瑶确实在努力。
她找我吃饭,拜托我把项目经理老刘也找了出来,还趁着吃饭给人家道了歉。
“难道你真的转性了?”我悄悄问她。
张瑶不高兴了,“苏姐,你怎么也这么说呀,不是你让我改改的吗?”
我点头,“改吧,挺好的。你看现在你们办公室的空气都不一样了,都是流动的了。”
“你别夸张啊,我哪能影响空气,”张瑶说到一半,微微笑了,“不过现在有时候和大家聊两句,感觉上班的时间过得挺快的,工作也没有那么枯燥了。我男朋友也说我最近开得起玩笑了,他和我在一起轻松许多。”
“你看,早就说了,我这种免费的人生导师,你值得拥有吧?”我拍了拍她的胳膊,“继续努力,我看好你哦!”
10
但一个人的改变,没有那么容易。张瑶最近是温和了许多,但是她的内心是不是认同这样真的对自己更好,连我也不能确定。
所以,当星期一的早上,我开完会出来,发现有几个同事凑在茶水间看什么视频,而张瑶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的时候,我预感到又有触怒她的事情发生了。
“这个真是张瑶吗?”一个女同事问。
“是她。她上班就是坐地铁的,你看衣服,也和她今天穿的一样。”是叶丹的声音。
“标题是《地铁遭遇性骚扰,女白领暴击变态男》,可是这个视频只看到张瑶在打人,没看到人家骚扰她啊。”张瑶同部门的一个人说。
“他要是不骚扰张瑶,张瑶能打他?”开始的女同事不赞同,“肯定就是现场录制的视频不完整,人家发上来时候不是说了吗,那男的确实是个变态。”
“我看不一定,她本来就是那种碰一下就炸毛的人,说不定就是人多,别人挤了她一下呢。”
张瑶和部门那位同事关系不好,那位说话就还是带了成见,“就算是性骚扰,谁让她衬衫穿那么紧,显她胸大啊?人家怎么不骚扰别人呢?”
站在我身边的张瑶已经脸色铁青。
我正在想怎么制止他们说下去,就看见叶丹站了起来。
“你这样说我就不爱听了,”叶丹说,“别说张瑶是我们的同事,就是不认识的人,你也不能这么说!遇到变态反而说女孩子穿衣服不合适,这是哪来的道理?”
另一位女同事也点头,“对啊,大清早就亡了,你可别拿这些价值观来吓人,再说张瑶不是那样的人。”
“没错,就她痛打变态男这事,我就给她点赞。要是我在,我还要冲上去帮忙呢。”叶丹在旁边补充。
我松了一口气,拉着张瑶回了我的办公室。
进了门,张瑶缓缓地笑了,转头看我,“苏姐,我现在好像不那么惹人讨厌了?”
“这个不重要,”我轻声说,“重要的是,你有没有发现,就算有人会伤害你,同样也有人会相信你,维护你。”
“只要你不竖起一身的尖刺,总有人会靠近,和你站在一起的。”
她点头,又说,“而且,有人会伤害我这件事,好像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。”
“那当然,”我晃了晃手机,“就你这个武力值,你一开始就不用怕。至少公司里,没几个人是你的对手。”
张瑶笑了起来。
我发现,这一次她的笑容才是真正的,没有一丝勉强的,敞开了心扉的。
“我该谢谢你的,苏姐。”张瑶说,“别人都躲着我,你还愿意来了解我,真的很感谢。”
我摇头,又想起了王岩。
有一次我去找薛仲,他不在,那个男生是对我笑过的。
他的笑容并不阴鸷,他也只是个普通的、孤立无援的男孩。
“不用谢我,”我说,“我不想再错过而已。”
这是心里话。